苏轼的一生跌宕起伏,仕途坎坷。但是不论为官在朝,还是贬谪外地,个性率真、豁达乐观的他总是善交朋友。在苏轼的朋友圈里,有政坛盟友,也有文人墨客;有乡野村夫,也有高僧道人。据统计,苏轼一生交往的朋友有一千余人。连他自己都不无得意地说:“吾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以陪卑田院弃儿。”在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,没有网络信息的宋朝,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宗教界的朋友是苏轼朋友圈中一个特殊的群体。在这个群体中,有陪他从南雄一路走到惠州的道友吴复古,有令他甘拜下风哭笑不得的好友佛印,有半路出家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仲殊,但是与苏轼联系最多、交往甚密的莫过于诗僧参寥子。苏轼诗文中提到参寥子的地方就有百余处之多。
能如此引苏轼重视的参寥子,何许人也?
参寥子,释名道潜,浙江临安人。道潜本姓何,字参寥,号参寥子。他做和尚的潜质似乎与生俱来。从小就不沾荤腥,以童子诵《法华经》,遂剃度为僧。他很有才华,能文能诗,尤以写诗见长,在北宋诗坛小有诗名。
有一次,参寥子自姑苏归西湖,经临平道,被途中的自然景观所吸引,遂作诗《临平道中》:
风蒲猎猎弄轻柔,
欲立蜻蜓不自由。
五月临平山下路,
藕花无数满汀州。
诗歌描写了五月临平山下水边风光,风吹蒲草猎猎,蒲叶轻柔摇摆,蜻蜓欲停未停。山下池塘荷花盛开,芳香阵阵。诗作犹如一幅花虫小品,远近有致,动静相生,充满了自然情趣。
此诗在当时广为传颂。正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对此诗格外欣赏,并将其刻于石上。据《冷斋夜话》记载,“东坡赴官钱塘,过而见之,大称赞。已而相寻于西湖,一见如旧相识。”一个是大名鼎鼎四海交友的文豪,一个是初登诗坛慕名而来的诗僧,两人初识,一见如故,倾心交谈。此后的日子,两人开始交往,参寥子向苏轼请教诗词,喜欢佛教自称居士的苏轼也经常听参寥子讲说禅理。在苏轼的朋友圈中,参寥子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。
元丰元年(公元1078年)9月,苏轼已任徐州知州。参寥子心念故友,感念苏轼的知遇之恩,跋山涉水,徒步700多公里,由杭州赶往徐州,探望多年未见的朋友苏轼。苏轼惊喜过望,连声问你怎么赶来了?对于途中的艰辛,苏轼他太清楚了。参寥子诗曰:“彭门千里不惮远,秋风匹马吾能征。”可以想见故人久别重逢时的激动与喜悦。参寥子身在江湖,闲云野鹤,在徐州一待就是三个月。
老朋友相处的时间长了,自然不总是正襟危坐。他们饮酒作诗,酬唱切磋,有时也开点不伤大雅的玩笑。据《宋稗类钞》记载,一次宴会上,苏轼向参寥子当众索诗,并遣艺妓手持纸笔以待。参寥子看了看美女,神思片刻,挥笔写道:
多谢尊前窈窕娘,
好将幽梦恼襄王。
禅心已作沾泥絮,
不逐春风上下狂。
利用眼前之景,巧妙构思,随即成诗。既没有驳朋友的颜面,又没有伤美女的邀请,更含蓄地表明了自己信守佛戒,色欲已绝的佛心,此可谓一举三得。诗一出口,不仅四座皆惊,连苏轼也表示,“我尝见柳絮落泥中,私谓可以入诗,偶未曾收拾,遂为此人所先,可惜也。”此语是为自己叹息,也是对参寥子才思敏捷的赞美。朋友之间的互相欣赏、随和坦诚可见一般。
朋友也有真假。当一个人仕途坦荡时,往往门庭若市,高朋满座;当一个人落魄失意时,许多“朋友”纷纷避之,唯恐牵连到自己。古往今来,莫不如此。这也就成了区别真假朋友的分水岭。
元丰二年(公元1079年)四月,43岁的苏轼调任湖州知州。上任才三个月,命运发生了逆转。因时局变化,新旧党之争涉及到苏轼,他被押解回京城,在御史台牢狱关押了四个月。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。后来,经许多朋友求情,苏轼保住了性命,但是仕途毁灭,被贬黄州。往日前呼后拥的朋友不见了,破旧的定慧院冷冷清清。“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”
这时参寥子出现了。他先是书信安慰,元丰六年(公元1083年),他直接从杭州远道而来,陪伴苏轼。故友重逢,悲喜交加,苏轼就将他安排在自家雪堂。雪堂者,草房也。无处安身的苏轼在邻里朋友的帮助下,冒着飞雪,在东坡盖了几间简陋
的草房。室内绘雪于四壁,故美其名曰雪堂。就在这里,他们同吃、同住、同饮,一起游历黄州山水,一起唱和诗文,度过了一段苦中求乐的快活日子。直到一年后苏轼调移汝州团练副使,参寥子才陪同苏轼离开了黄州。
元丰八年(公元1085年)三月,神宗皇帝驾崩,小皇帝继位后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。高太后一向反对新法,主政后全力换斥新党,起用保守派大臣。于是苏轼奉召回朝,东山再起。
然而没过多久,因为政见不和,苏轼厌恶了朝廷繁华富贵背后的勾心斗角,主动请辞,要求外调,希望重回杭州。元祐四年(公元1089年)苏轼再赴杭州任知州。他重修了参寥子卜居的智果寺院,请参寥子担任寺院住持。两位老朋友共同游览杭州及周边地区的名胜,风光旖旎处,总有两人结伴而行的身影。
两年后,苏轼任职期满,调回汴京,擢升翰林学士,这意味着参寥子与苏轼又要分别了。元祐六年(公元1091年)3月6日,参寥子在杭州东南处的巽亭为苏轼饯行。作为离别纪念,苏轼作词《八声甘州.寄参寥子》:
有情风万里卷潮来,无情送潮归。问钱塘江上,西兴浦口,几度斜晖?不用思量今古,俯仰昔人非。谁似东坡老,白首忘机。
记取西湖西畔,正暮山好处,空翠烟霏。算诗人相得,如我与君稀。约他年,东还海道,愿谢公,雅志莫相违。西州路,不应回首,为我沾衣。
这首词是对参寥子的辞行,也是他们之间友情的见证。站在巽亭,望着钱塘江潮起潮落,诗人心潮澎湃。这里多处名胜景观,他们曾共同游览,几度夕阳漫步,几度共赏斜晖。然而俯仰之间,早已物是人非。谁像我苏东坡,白首之年,淡忘了仕进的机会。在美丽的西湖西岸,诗人朋友多相交,但是像我和您参寥子这样的情谊,稀微少见,弥足珍贵。记得曾有约定,在有生之年,像东晋谢安那样志在隐退,但愿雅志不违。西州路上,不再为我洒泪沾衣。
苏轼的一生写过340多首词,用过的词牌80多个。然而用“八声甘州”词牌,仅仅是这一首寄参寥子。恰如一首歌唱的: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,苏轼将这一首特别的词献给特别的朋友参寥子。从杭州——徐州——黄州——杭州,参寥子追随苏轼二十载,两人肝胆相照,形影相随。高山流水遇知音,彩云追月得知己。也难怪才高学富生性傲然的苏轼直白:算诗人相得,如我与君稀。
杭州一别,他们再也未能见面。随着高太后的去世,新党再度执政,苏轼的人生命运江河日下。先是被贬广东惠州,后又贬谪更蛮荒的海南儋州。参寥子时刻牵挂着自己的朋友,遣人去惠州专程探望,带去礼品和药品。甚至他要穿越琼州海峡,去儋州再陪苏轼。苏轼深知其中的艰难,连他自己都做好了埋葬于此的准备,哪里能让朋友来冒这个风险?他诚恳地劝阻了参寥子,这才作罢。
元符三年(公元1100年)四月,朝廷颁行大赦,苏轼复任朝奉郎。次年在北归途中于常州去世,享年65岁。
苏轼被贬岭南之后,参寥子在诗中给予了太多维护,因而得罪了当政者,被开除僧籍,勒令还俗,谪居山东兖州。苏轼病逝后,参寥子受诏复还,赐号妙总大师。不久他便追随苏轼而去。
苏轼与参寥子因诗走到一起,成为挚交。不因地位升降而改变,不因利害关系所动摇,越是患难越见真情。像这样的朋友,在物质利欲充斥的今天,不是更值得赞扬学习么?
作者庞守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