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老了,容易忘事。像我这个过七奔八的四零后,遗忘程度时常达到令人尴尬的地步:急匆匆推门进屋,想去拿什么东西,然而进了屋却又不知道来做什么,只好悻悻退回。忘事成了常态。但是,在我的人生道路上,一位恩师对我的教诲与帮助,使我终生难忘。他就是我的大学老师张伯海先生。
半个多世纪前,我跨入了大学的门槛,读中文系。张老师给我们开现代文学课,我有幸当了课代表。有一次,老师布置作业,他拿着一张鲁迅伏案写作的图片,背景上是厚厚的一摞书,还有台灯、闹钟,让我们看图谈感想,下堂课进行课堂讨论。我虽然进行了认真的准备,但是,当课堂讨论老师点名让我发言的时候,心里还是有些紧张,忐忑不安。没想到,老师微笑着对我的发言做了充分的肯定,然后又进行了知识的拓展与补充,我受益匪浅。老师的点评,不仅激发了我当时学习的积极性,而且养成了我善于思考问题的习惯,直到现在,看到某张有意义的照片,总想来几句短评——一次学习,终生受益。
毕业后,我留校做了教师,与张老师在一个教研室,这使我有了继续向老师学习的机会。作为青年教师,我备课的讲稿,老师都一一过目,圈圈点点,写了不少批注。后来随老师一起参加研讨会,记得第一次是去扬州,研讨当代文学史的编写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,当代文学史教材的编写还处在起步阶段,没有先例,没有参考,一切都是从零开始。会上,张老师侃侃而谈,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他的想法,从文学史大纲到具体作家作品。老师的发言得到了大多数与会代表的认可,赞许的目光纷纷投向他那略显消瘦却又神采飞扬的脸庞。
坐在老师身旁的我,一边聆听着老师的发言,一边感慨:原来学术研讨会是这样开的。在那个年代,见惯了假大空的形式主义的会议,张老师严谨认真的态度与深思熟虑的思考,使我为之一振。回想我们一路坐火车南下,他眉头紧锁,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,原来他在思考会上要讨论的问题呢。什么叫言传身教?什么叫耳濡目染?如此而已吧。
然而,当代文学史的编写,张老师并没有参与,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,他调去编辑16卷本的鲁迅全集了。1981年我出差去北京,顺便去出版社拜访我的老师。张老师见到我,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,热情地与我攀谈起来。从学校近年来的变化到我的工作情况,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当前文学的发展与我的努力方向。不知不觉,两个小时过去了,时针指向12点。我起身告辞,张老师挽留说,你来的正巧,今天中午食堂包包子,就在这里吃吧。不一会儿,他便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,香气扑鼻。我们边吃边聊,临走,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电影票——由曹禺的话剧改编的电影《原野》。这在当时还属于内部片,一票难求。张老师说,单位发的,晚上我有事,你去看吧。至于老师是真有事还是诚心让我去看,很难说清了,只记得当时我手握电影票,心里热乎乎的,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了。
经过几年的努力,我的第一本专著《新时期小说文体论》脱稿了。按照当时约定俗成的做法,下一步便是找一位专家或权威人士为书写序。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张老师的影子,此时,他已经是中国新闻出版署领导小组的成员。但是想到他忙碌的工作,还有级别的差异,请他做序的念头又打消了。后来还是老同学的积极建议,我怀着试一试的想法联系了张老师。令我惊喜的是电话那头,老师爽快地答应了。没多久,张老师的序言就寄给了我。一如既往的鼓励:“作者在努力与国际研究方法、研究水平相接轨。当然,接轨需要无数的石子铺路,该书无疑是一块坚实的铺路石。无数这样的石子集结到一起,便能形成通达世界文苑的轨道。”老师画龙点睛般的评说为我的书增光添彩。当我的书获得山东省首届刘勰文艺评论奖的时候,当读者拿着书让我签名留念的时候,我的心里首先涌起的是对老师的感激之情。没有老师的序言,它或许会石沉大海。
又过了N年,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,是张老师打来的。他告诉我,他来济南了,山东人民出版社请他来做关于期刊方面的学术报告。我知道张老师的研究转向了期刊,正在负责全国期刊的审批与发展,我又急于想见老师一面,于是匆匆赶了过去。这些年我在圈子里混,见过听过不少学术报告。有的报告者是拿着讲稿登台,有的报告者是打开电脑开讲,我还是第一次见像张老师这样出场的:他抱着一摞期刊走上讲台。这些期刊,有国内的优秀期刊,有出国考察带回的期刊。他如数家珍,介绍着这些期刊的特点、优势、发行量,甚至连封面设计,都给予了详细的评说。看得出,他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期刊工作中。听着、看着老师的报告,我如醍醐灌顶,忽然明白了人应该如何对待工作,对待人生。
如今张老师已九十又三,退休在家。他的家里,凡有空间的地方,都摆满了书籍期刊,顶天立地。他经常翻阅最近出版的新书期刊,这已经形成了习惯,如同吃饭喝水,不可或缺。近日老师的身体欠安,真诚地祝福老师早日康复,有机会再聆听到老师亲切的教诲。
作者:庞守英